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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悉达多》:黑塞的自我救赎

赫尔曼·黑塞(1877-1962),德国作家,诗人,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。1922年首次出版的《悉达多》,讲述了古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求道之路,实则为黑塞的精神自我救赎之旅。

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:

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;——“色”境界

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;——“空”境界

看山还是山,看水还是水。——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的完满融通境界,以下简称“圆满”境界

悉达多为了拥有内心永恒的幸福和平静,开始了漫长的求道之路。他离开双亲,从婆罗门之子变成沙门,沙门修行无果,他和伙伴一起参见佛陀,对佛陀法义大为信服,伙伴选择皈依佛陀,悉达多却选择离去,独自求道;悉达多再入尘世间,追求男欢女爱,荣华富贵,然而在财富的顶点,却选择出走,自杀未遂,成为船夫,终在河边悟道。悉达多的人生依次经历了:色→空→非空→色→空→圆满,其中“非空”是对“空”的反思,是思想的觉醒,但由于没有实践,并没有深刻领悟觉醒的思想的真正含义。

第一次变化:色→空

现状:他终极的焦渴从未平复。这是求知欲,属于“色”的境界。

目标:堕入空无。无渴慕,无愿望,无梦想。无喜无悲。“我”被去除,不复存在。悉达多以为,当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,那最终的、最深的非“我”存在,那个大秘密,必定觉醒。

方式:悉达多从沙门处学到诸多克己之方法。他通过受苦,志愿受苦和战胜疼痛、饥饿、焦渴和疲惫,走向克己。他通过禅定,通过在一切表象前心神凝定走向克己。他学会诸多修炼之道。他曾千百次摆脱“我”。他曾整时整日停驻在无“我”中。

结果:在修习和禅定中只收获短暂的麻醉。这些修行均从“我”出发,终点却总是回归于“我”

第二次变化:空→非空

悉达多反思:禅定是什么?什么是脱离肉体?斋戒是什么?什么是屏息敛气?那不过是逃避“我”,是暂时从“我”的折磨中逃出来,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。“我”,是我要摆脱、要制胜的东西。“我”,却是我无法制胜,只能欺罔、逃遁,只能隐藏的东西。

悉达多遇到佛陀,向其请教。悉达多道:“世尊佛陀,您的法义令我钦佩。它清晰无瑕,证据确凿;您将世界以一条充满因果的永恒的链,一条从未有过任何瑕疵的链,展现在世人面前。世界从未如此清晰,从未如此不可辩驳地被呈示出来。婆罗门如若聆听您的法义,看到这个圆满融通的世界,这个无瑕、清澈如水晶、不依赖偶然、不决于诸神的世界,必定心潮澎湃。无论世界是善是恶,无论生命自身是苦是乐—— 这或许悬而未决,也并非最为本质—— 但是世界的统一,所有事件的休戚相关,大小事物席卷于同一潮流中,起源于同一起源,遵循同一生成及灭亡的律法,已从您圆满的宣讲中得到阐明。……您通过探索,求道,通过深观,禅修,通过认知,彻悟而非通过法义修成正果!……没人能通过法义得到解脱!哦,世尊佛陀,您从未以言辞或法义宣讲您在证觉成道之际所发生的事!世尊佛陀的法义多教人诸善奉行,诸恶莫作。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,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。这就是我在聆听法义时思考和认识的。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。”

目标:寻找“我”的意义及本质。是“我”,这个谜,让我活着,让我有别于他人,让我成为悉达多!我对自己一无所知。一直以来,悉达多于我极为陌生。只因我害怕自己,逃避自己!我寻找阿特曼,寻找大梵,我曾渴望的是“我”被肢解、蜕变,以便在陌生的内在发现万物核心,发现阿特曼,发现生命,发现神性的终极之物。可在这条路上,我却迷失了自己。我再也不会为寻找废墟后的秘密而扼杀自己,肢解自己。无论是《瑜伽吠陀》《阿达婆吠陀》,还是其他任何教义我都不再修习。我不再苦修。我要拜自己为师。我要认识自己,认识神秘的悉达多。

第三次变化:非空→色

他曾对乔达摩说:佛陀的法义或许并非其最宝贵最神秘的东西。佛陀的彻悟纪事才是无法言说、不可传授的珍宝—— 这恰恰是他现在要去经验的,他现在才刚刚开始去经验的。自然,他历来便知他的自我即阿特曼。自我如大梵般永恒存在。然而因他始终试图以思想之网去捕捉自我,而使得自我从未被真正发现。

意义和本质绝非隐藏在事物背后,它们就在事物当中,在一切事物当中。如若人能毫无希求,质朴而天真无邪地看待世界,世界何其隽美!别样的烈日在头顶燃烧,浓荫下别样凉爽宜人。小溪和雨水,南瓜和香蕉别样甘甜味美。白日很短,黑夜很短,时辰飞逝如海面之帆;帆船满载珍宝和欢悦。

两者,思想和感官,均为美的事物;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;两者都值得倾听,值得参与;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。

悉达多学会做生意,发号施令,寻欢作乐。他学会穿戴华美的服饰,使唤仆从,在芳馥的水中沐浴。他学会品尝佳肴,也吃鱼、肉和飞禽。他学会享用香料和甜品,学会忘乎形骸地纵饮。他学会掷骰子、下棋,观赏舞女表演,乘轿子,睡在绵软的床上。只是他依旧自认与众不同,卓尔不群。对待他人,他总带着嘲弄的蔑视,如同沙门蔑视俗人。随着秋收季和雨季的往复,他的蔑视在不知不觉间逐渐乏力,优越感逐渐平复。随着日进斗金,他也沾染了世人的幼稚和胆怯。而他羡慕世人。他越和他们相像,就越羡慕他们。他羡慕他们拥有,他却欠缺的对个人生活的重视,羡慕他们强烈的快乐和恐惧,羡慕他们为不安又甜蜜的幸福感而不断坠入爱河,羡慕他们不懈地爱自己、爱女人、爱他们的孩子、爱名望金钱,羡慕他们热衷于诸多盘算和祈盼。他无法效仿这孩童般的快乐和愚蠢。

在一夜狂欢后的清晨,他时常长久中辍,疲劳倦怠、浑浑噩噩。当迦摩施瓦弥(商业伙伴)的牢骚让他感到无聊时,他易怒而不耐。在掷骰子输光时,他夸张的笑声过分响亮。他看起来依旧比旁人聪敏、明智,但笑容极少。一些富人常见的面貌渐次显现在他脸上:焦躁、涣散、无情、贪而不足、饱食无度。富人的灵魂病逐渐侵袭他。

世俗将他囚禁。情欲、贪欲和惰性,以及他最蔑视、时常嘲笑、视为最愚昧的唯利是图俘虏了他。他拜倒在钱财下。赚钱于他不再是游戏和琐事,而是枷锁和负荷。在充满诡诈的歧路上,他最终沉迷于卑劣的赌博。自沙门时代在他心中终结,悉达多便开始了这种赌钱和珠宝的游戏。起初,他心不在焉、略带戏谑地效仿这世人的风俗,如今却难以自拔地沉溺其中,成为嗜好。他是个令人生畏的赌徒。他放肆地高额下注,让人胆寒。他出于心灵的焦灼赌博,将粗鄙的钱财挥霍殆尽以获得剧烈的快感。再没有其他方式能更清晰、更尖锐地表达他对商人们膜拜的金钱的蔑视。他挥金如土无所顾忌,憎恶自己,自我嘲弄。赢得千金,再一掷千金。他输钱,输首饰,输农庄,之后再赢回来,再输掉。他爱那种在掷骰子时、豪赌时,心惊肉跳令人窒息的恐惧感。他爱这种恐惧,爱不断翻新、不断升级的强烈刺激。只有在这种刺激下,他才能在浑噩的、醉生梦死的寡淡生活中感受到一丝类似幸福、波澜和生气的东西。大笔输钱后,他又去积累新的财富,狂热地做生意,严厉地逼迫借贷人还账,只为继续赌博、挥霍,继续彰显他对财富的蔑视。输钱时,悉达多不再处变不惊。他对拖欠还贷的人失去耐性,对乞丐不再仁慈,对施舍毫无兴趣,也不再借钱给求助的人。这个在赌局中狂笑着下注的人在生意场上越发苛刻吝啬,甚至他的梦里都充满铜臭!每逢他从不堪的迷醉中苏醒,在卧室墙上的镜中窥见自己业已衰老、不再俊美的脸,羞愧和厌恶就袭上心头。接着,他继续逃遁,逃到新的赌局中,逃到性和酒的麻醉中,之后再回到敛钱的冲动里。在这荒诞的轮回中,他疲惫不堪,衰老而虚弱。

第四次变化:色→空

梦(梦见笼中的知更鸟已经死去)中惊醒后,悉达多感到自己被深深的悲哀包围。毫无价值,自己过着既无价值又无意义的生活。了无生气,他没有得到任何珍贵的、值得保留的东西。他孤单伫立,空洞得如同岸边遇难的破船。

他走过多少平庸、荒芜的路。多年来,他没有崇高目标,没有渴望,毫无进取。他贪猥无厌,餍足于可怜的嗜好!多年来,他一直在浑然不觉中试图且盼望成为世人。可他的生活却因为他怀着别样的目标和忧虑,远比那些孩童般的世人更加不幸和贫穷。

悉达多远离城邑,步入林中。他只盼忘掉自己,得到安宁,甚至死去。在悉达多准备投水自尽的时刻,自灵魂荒芜的一隅传来一声“唵(ǎn)”,他长眠的魂魄猛然复苏,他辨认出自己的蠢行。

在青春逝去、两鬓斑白、体力渐衰的时候一切从儿时开始!他笑了。我的命运真奇特!不断堕落,直到空洞、赤裸、愚蠢地立于世间。

悉达多想:“亲口品尝尘世的一切很好。尽管孩提时我已知道,淫乐和财富不属于善。我熟知已久,却刚刚经历,不仅用思想,还用眼睛、心灵和肉体经历。我庆幸我经历了它!”

为重新成为孩子,为从头再来,我必须变蠢、习恶、犯错。必须经历厌恶、失望、痛苦。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,我的眼睛为此欢笑。为收获恩宠,重新听见“唵”,为再次酣睡,适时醒来,我必须走投无路,堕入深渊,直至动了愚蠢的轻生之念。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,我必须先成为愚人。

第五次变化:空→圆满

(一)时间并不真实

时日如飞,他跟河水比跟瓦稣迪瓦(船夫)学到的更多,他永不停歇地向河水求教,首要的是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,不论断、无成见地以寂静的心、侍奉和敞开的灵去倾听。

今天,悉达多从河水的秘密中获悉一个撼动灵魂的秘密。他看见河水不懈奔流,却总在此处。永远是这条河,却时刻更新。一天,悉达多问瓦稣迪瓦,“你也跟河水悟出‘时间并不存在’这一秘密吗?”

瓦稣迪瓦现出明朗的微笑。“是的,悉达多。”他道,“你的意思是,河水无处不在。无论在源头、河口、瀑布、船埠,还是在湍流中、大海里、山涧中。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。既没有过去的影子,也没有未来的影子?”

“是的。”悉达多道,“我领悟到这个道理后,认出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。这条河用幻象,而非现实,隔开少年悉达多、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。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,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。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。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。”

悉达多醉心地讲着,这番领悟让他深感幸福。哦,难道不是时间令人痛苦?难道不是时间折磨人,令人恐惧?人一旦战胜时间,放逐时间,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,被放逐了?

(迦摩罗被毒蛇咬了,濒临死亡)悉达多呆坐着,凝视迦摩罗(名妓,曾经的伴侣)长眠的脸,她衰老、疲惫,不再丰满的嘴唇,想起早年自己曾把它比作新鲜开裂的无花果。他呆坐着,凝视她苍白的脸,倦怠的皱纹,仿佛凝视自己苍白倦怠的脸。他看见他们年轻时的容颜,鲜红的嘴唇,炙热的双眼。两种情境交织着充满他,成为永恒。他比以往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不灭,刹那即永恒。

(二)学会热爱世界

的确,他从未忘形地热恋一个人。从未全然忘我地去为了爱做蠢事。他从未爱过。他认为这是他与孩童般的世人的根本区别。可是自从儿子出现,他悉达多却成了完全的世人。苦恋着,在爱中迷失;因为爱,而成为愚人。而今,他感受到生命中这迟来的强烈而奇异的激情,遭苦难,受折磨,却充满喜悦,获得新生,变得富足。

他切实感到,对儿子盲目的爱,是一种极为人性的激情。它或许就是轮回,是浑沌之泉,黑暗之水。同时他也感到,爱并非毫无价值。它源自天性,是一种必需。爱的欲望该得到哺育,痛苦该去品尝,蠢行该去实践。

悉达多的儿子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,无法忍受贫困,出走了。儿子的离开让悉达多感到忧伤。在这块伤口上,去追寻儿子的渴念已消失无踪,徒留虚空一片。他忧伤地席地坐下,感到内心的一些东西正在死去。他感到虚无,看不到快乐,也没有目标。最后,悉达多还是回到了河边。

伤口仍久久灼痛。悉达多见到携儿带女的船客总不免羡慕,哀怨:“为何我不拥有这万千人拥有的幸福?即便恶人、窃贼、强盗,也有爱他们、他们爱的孩子,为何独我没有?”他就这样简单地、毫无理智地哀怨着,和世人一模一样。

如今,他待人比从前少了聪明、傲慢,多了亲切、好奇、关心。如今,他见到那些常客—— 孩童般的世人,商人、兵士、妇人,不再感到陌生:他理解他们。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,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。他感同身受。尽管他已近乎完人,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,却视世人如兄弟。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、欲望和荒谬,反而通晓他们,爱戴敬重他们。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,父亲痴愚盲目地为独子骄傲,卖弄风情的年轻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宝和男人猎艳的目光——对现在的悉达多来说,所有这些本能、简单、愚蠢,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不再幼稚。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,因欲望不断创造、出行、征战,不断受难。他爱他们。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、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、生机,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。他在他们盲目的忠诚、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。世人和学者、思想者相比应有尽有,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东西:自觉。对生命整体的自觉思考。时常,悉达多甚至怀疑自觉的价值被高估,或许它只是思想者的天真。思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。其他方面,世人和智者不仅不相上下,反而时常考虑得更深远。就如同动物在必要时强劲决绝的作为,往往胜于人类。

一种认知逐渐在悉达多头脑中壮大,成熟。究竟什么是智慧?什么是他的目标?不过是在生命中的每个瞬间,能圆融统一地思考,能感受并融入这种统一的灵魂的准备,一种能力,一种秘密的艺术。这种认知在悉达多头脑中繁盛,又反映在瓦稣迪瓦(船夫)苍老的童颜上:和谐、喜悦、统一,对永恒圆融世界的学识。

(三)每一瞬间皆为圆满

“一个探求之人,”悉达多道,“往往只关注探求的事物。他一无所获,一无所纳。因为他一心想着探求,被目的左右。探求意味着拥有目标。而发现则意味自由、敞开、全无目的。可敬的人,你或许确实是位探索者。但你却因努力追求目标,而错过了些眼前事物。

知识可以分享,智慧无法分享,它可以被发现,被体验。智慧令人安详,智慧创造奇迹,但人们无法言说和传授智慧。这是我年轻时发现,并离开老师们的原因。我有一个想法,乔文达(少年时期的求道伙伴),你又会以为是我的玩笑或痴愚,但它是我最好的考量:真的反面同样真实!也就是说,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。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,是局部,都缺乏整体、圆满、统一。世尊乔达摩在宣法和谈论世界时,不得不将世界分为轮回和涅槃、幻象和真相、苦与救赎。宣法之人别无他途,而我们周围和内在的世界却从未沦于片面。尚无一人,尚无一事,完全轮回或彻底涅槃。尚无一人绝对神圣或绝对罪孽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我们受制于幻象,相信时间真实存在。时间并不真实存在,乔文达,我时有感悟。而如果时间并非实在,世界与永恒、苦难与极乐、善与恶的界限亦皆为幻象。

听好,亲爱的。你听好!罪人。我是罪人,你是罪人。但罪人终将成为梵天,证悟涅槃,得以成佛。只是,这‘终将’乃为幻象。仅是譬喻!罪人并未走在成佛之路上,他并未处于发展中 —— 尽管我们的思维认为其处于发展中,无法具备其他想象。不,在罪人身上,现在和今天的他即是未来的佛。他的未来已然存在。你须将罪人、你自己和一切人,尊为将成之佛、可能之佛、隐匿之佛。乔文达,我的朋友,世界并非不圆满。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向圆满之路:不,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。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,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,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亡者,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。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。强盗和赌徒的路或许通向佛陀,婆罗门的路或许通往强盗。在最深的禅定中存在这种可能:时间被终结,人视过往、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。这时,一切皆为善、圆满和梵天。因此在我看来,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。在我看来,死如同生,罪孽犹如神圣,聪明等同愚蠢。一切皆有定数,一切只需我的赞赏、顺从和爱的默许。这样于我有益,只会促进我,从不伤害我。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,去经历罪孽,追逐肉欲和财富,去贪慕虚荣,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,以学会放弃挣扎,学会热爱世界。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,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,而是接受这个世界,爱它,属于它。—— 哦,乔文达,这就是我的一些思考和感悟。”

悉达多道:“我并不为‘物’是否虚幻而忧虑,连我也可能只是个幻象。因此,我同‘物’并无区别。我因此觉得它们值得热爱和敬重—— 我们并无区别。我因此热爱它们。你一定笑话我这种说法,乔文达,对于我来说,爱乃头等要务。审视世界、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,或许是思想家的事。我唯一的事,是爱这个世界。不藐视世界,不憎恶世界和自己,怀抱爱,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。

问题和分析

1.悉达多最终悟到的是什么?

悉达多的思想推导过程:时间并不真实→优与劣、苦与乐、善与恶无差别→博爱、喜悦。

第一步,“时间并不真实”的来源。书中“时间并不真实”的觉悟来自两个关键事件,一是,河水不懈奔流,却总在此处。地球的水汽循环让河水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,就好像从来不变一样。与之类似的哲学观点是认为世界是不变的;与之相对的哲学思想则认为,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,强调的是河流的变动不居。这两种哲学观点都非常著名,也非常古老,它们都具有部分合理性。世界即是变的,也是不变的,最终推导出了原子论,成为物理学的萌芽。

引发“时间并不真实”的觉悟的第二个关键事件是迦摩罗的死亡,悉达多凝望着迦摩罗的脸,思绪万千,心中瞬间浮现了他和迦摩罗年轻时候的种种,可谓一眼万年,刹那即永恒。不仅人在看到最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亡,会产生时间停止的感觉;人在自己快要死亡的瞬间,也会产生这种时间停止的感觉。或许是死亡无限放大了时间的宝贵程度,那一瞬间弥足珍贵,万般难舍,以至于产生了时间停止的感觉。因此,时间并不是均匀地流动的,时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,而体验过时间静止的悉达多则认为时间并不真实。

第二步,时间并不真实→优与劣、苦与乐、善与恶无差别。如果时间是不真实的,进一步地,如果时间是可以任意缩短或拉长的,那么任何需要时间来完成的事情都是等价的。比如说,生的香蕉和熟的香蕉就是无差别的。如果时间是不真实的,未来和过去都是现在,任何可以转换和变化的事物或特征,比如,优与劣、苦与乐、善与恶,都是等价的。这种无差别的想法背离了现代科学,对于世俗社会的人来说,无差别的思想是匪夷所思的。世俗社会的人更能理解的是等级和直线式的发展观念。但是这个思想在佛教里面是有的,比如,佛教教导人们不要有“分别心”。

第三步,优与劣、苦与乐、善与恶无差别→博爱、喜悦。如果自己和追逐名、利、权、色的人并没有差别,自己也能够理解这些本能、简单、愚蠢,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,而且在他们的每种激情、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、生机,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。那么自然就接受这个不完美的世界,爱它,属于它,心中充满爱和喜悦。博爱的思想在基督教、佛教、世界主义中都是存在的。

作者黑塞在创作《悉达多》的时候,德国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,战争对人们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,黑塞想要寻找一条人们不再互相仇恨和杀戮的道路,《悉达多》中的博爱思想正是这次寻找的结果。

2.黑塞的理论是泛神论吗?

泛神论:在大部分人的思想当中,尤其宗教信徒,都以为宇宙存在一种万能的力量,这种万能的力量创造了世界,创造了我们,而如果想解脱,必须要回归这种万能的力量,或者认识它,臣服于它。基督教的上帝是这种万能力量的人格化,印度教的梵(印度教也有一部分是人格化的梵)、道家的道是这种万能力量的非人格化。

泛神论是一种将自然界与神等同起来,以强调自然界的至高无上的哲学观点。其认为神就存在于自然界一切事物之中,并没有另外的超自然的主宰或精神力量。这种观点曾流行于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西欧,代表人物有布鲁诺、斯宾诺莎等。

这个世间只有一种宗教彻底否认存在这种人格化的万能力量,它就是释迦牟尼佛的原始佛教。原始佛教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无我论的提出,"我",巴利语是Ataman,它的原义是恒常,主宰的意思,而佛陀说没有Atman,即没有主宰,没有“我",没有万能力量。然而Ataman这个词经过国人的翻译以后,失去了原义,很多所谓的佛教信徒把泛神论的万物一体乃至不二论等当成了无我,承认存在有万能的力量,存有主宰,与真正的佛法完全背道而驰。

黑塞的理论并非泛神论,他对世界的热爱并不是因为万能的力量,而是因为时间的不真实和万物的无差别。

3.黑塞的理论是真实的吗?

佛陀:你从我处所听之法义并非我之辩辞。它的宗旨并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释世界。它另有他图;它的宗旨乃是济拔苦难。这就是乔达摩的法义,别无其他。

无论是佛陀的理论还是黑塞的理论都不是真实的,都不是科学,这些理论并不是向求知好学的人解释这个世界,而是为了消除世间的苦难而编造的善意的谎言(当然,在很多情况下也是成立和有效的)。就像“好人有好报”一样,它并非真实,但如果绝大部分人都相信这条法则,那么社会会变得更和谐,更友好,只需要很低的执法成本就可以让社会正常运转。而如果绝大部分人都信奉弱肉强食,不择手段,那么社会正常运转需要的执法成本会极高。

一位真正的求道者,真正渴求正觉成悟之人不会接受任何法义。但得道之人却认可任何法义、道路和目标。没有什么能将他和其他万千驻永恒、通神冥的圣贤隔绝。

因此,可以把黑塞的“圆满”当成一种人生智慧,或者说看待世界的美好方式。获得黑塞的“圆满”的人,他的人生或许更为宁静、喜悦,即更加幸福。

4.悉达多再入尘世,是不是走了冤枉路?

弗洛伊德说:艺术家是介于常人和精神病人之间的一种人,如果他们没有自己的创作活动,将沦为精神病。他们通过创作,成功实现了自我救赎。

悉达多的求道之路也是一次精神的自我救赎之旅。普通人在“色”的境界停留了大半辈子,然而悉达多因为出身在婆罗门,从小跟着父亲学习祭祀的方式和理论,然后又入沙门,他在早年就已经从“色”过渡到了“空”,由于在“色”的境界停留时间很短,所以悉达多的起点是“空”。悉达多见到商贩经商,君侯外出狩猎,服丧者哀嚎,娼妓出卖色相,医生救治病人,祭司定夺播种之日,情侣们相互爱抚,母亲们哺乳—— 这一切都让他不屑。一切都是欺骗,都散发着恶臭,谎言的恶臭。一切欲望、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。一切都在腐朽。世界是苦涩的。生活即是折磨。

如果悉达多的起点是“色”,相比于从色到空再到圆满的人,悉达多从“色”到“空”,再从“空”到“色”,这的确是走了冤枉路。但是如果悉达多的起点是“空”,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,从“空”直接到“圆满”,没有经历过世事,直接顿悟,那是不可能的。因为悉达多领悟的思想并不是科学理论,而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,这只能从亲身经历尘世而得来,不可能从任何理论中得来,所以他必须经历“空”,到“色”,再到“圆满”,这是悉达多自我救赎的必经之路。

5.沙门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?

沙门相当于我们的和尚,沙门经过苦修,掌握了等待、思考、斋戒。在世俗社会中,这些能力是非常有用的:如果你将一粒石子投入水中,石子会沿着最短的路径沉入水底。恰如悉达多有了目标并下定决心。悉达多什么都不做,他等待、思考、斋戒。他穿行于尘世万物间正如石子飞入水底—— 不必费力,无需挣扎;他自会被指引,他任凭自己沉落。目标会指引他,因为他禁止任何干扰目标的事情进入他的灵魂。这是悉达多做沙门时学到的。愚人们称其为魔法。愚人以为此乃魔鬼所为。其实,魔鬼无所作为,魔鬼并不存在。每个人都能施展法术。每个人都能实现目标,如果他会思考、等待、斋戒。

获得了黑塞的“圆满”,却无法在世俗上取得成功,反而沙门功夫更有利于世俗成功,就像退伍的士兵,干事业也更容易成功一样,他们的专注和雷厉风行让他们比普通人更容易成功。

为了达成目标,集中精力思考、等待,这是古往今来很多成大事者的基本素质,而沙门自带这个能力。但在成事之前,具有这些能力的人看起来就像普信男。比如,悉达多表示,前天我还是蓬头垢面的乞丐,昨天我就亲吻了迦摩罗;而很快,我会成为一名商人,拥有财富和一切你看重的东西。许多女性读者在读到这段的时候,在微信读书留言:一个乞丐,蓬头垢面,衣不蔽体,满身污垢,跑过来,就想上珠光宝气的迦摩罗(大城名妓,相当于现在有千万粉丝的女网红或明星),并大言不惭,要不是这是释迦摩尼的传记,真想一砖头拍死这种普信男。

6.爱是良好的教育方法吗?

教育其实和管理是相通的。本质都是要体现关爱,但还是需要注意方式和方法,无条件地付出爱,只有胡萝卜,没有大棒,并不能让孩子、学生或员工敬畏,因为他们并不会珍惜无条件的爱。《悉达多》生动地展示了这一点:

(瓦稣迪瓦对悉达多说)“我知道。你不强迫他,不打他,不控制他,因为你知道柔胜于刚,水胜于石,爱胜于暴。很好,我赞赏你。可你不强迫不责罚的主张,难道不是一种过失?难道你没有用爱束缚他?没有每天用善和忍,令他羞愧为难?你难道没有强迫这自大放肆的孩子,同两个视米为佳肴的老家伙住在茅舍里?老人的思想可不会与孩子相同。他们心境苍老平静,连步态都跟孩子不同。难道这一切不是对孩子的强迫和惩罚?”

人独自行过生命,蒙受玷污,承担罪过,痛饮苦酒,寻觅出路。虽然悉达多明白这些道理,但那只是认知,他无法行动。因为比认知更强烈的是他对孩子的爱,他的柔情,他对失去孩子的恐惧。

儿子最近让他做尽蠢事。他让他低三下四,他的放肆让他每日受尽屈辱。这个父亲既不会取悦儿子,也无法让儿子敬畏。他是个善良、仁慈而温和的好人;或许还很虔诚,是个圣人—— 可这些德性不能赢得孩子的心。这位父亲让儿子感到无聊,他把他困在这破败的茅舍里,让他感到烦闷。他对他的无礼报以微笑,对他的辱骂报以友善,对他的恶毒报以宽容。这难道不是这个老伪君子可恶的诡计!他宁愿他恐吓他,虐待他。

这天,小悉达多爆发了。他公然反对父亲。父亲派他去捡柴,他却不肯踏出茅舍,他傲慢恼怒地站着,用力踏地,紧攥拳头,仇视而轻蔑地朝父亲吼叫。

“你自己去捡柴吧!”他大发雷霆,“我不是你的奴仆!我知道你不会打我,你根本不敢!我知道你要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惩罚我,羞辱我。你希望我像你一样虔敬、温顺、明智!可是我,你听着,我要让你痛苦。我宁愿做扒手、杀人犯、下地狱,也不愿做你!我恨你。你不是我父亲,哪怕你做过我母亲十次的姘夫!”

因此,无法克服盲目的爱的圣人,不是一个好老师。而且关于教学的艺术,父母往往不如学校的老师。现实生活中,很多大师自己不教育后代,而是把小孩送给其它人来教,也就可以理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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